写书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影像叙事上的遗憾。因为有些事情,我们没有陪伴被拍摄对象经历过,只能依靠当事人的讲述。影像不能实现的,我用文字呈现。
当发生观念冲突的时候,我们可能互相争抢鼠标,我想把鼠标拿过来,她不允许我动,她要保护自己作为剪辑师的权利。放在以前,我可能会用导演的身份,用语言来压制,但现在休想压制。(笑)我有一点压制她的苗头,臧妮就会斗争。
我做纪录片的选题跟媒体从业经验有很大关系。我看重选题的传播力,但是又不要太新闻性,我希望我的片子能被全世界不同文化的人看到。
2015年,拍《摇摇晃晃的人间》的时候,优酷前期投了40万,后期要了20万做声音和调色。当时也是捉襟见肘,规划多拍几天,钱就不够用了。
我从一个影像剪辑的角度来分享一下我的看法,人物的语言很多时候具有“欺骗性”,有一定的表演成分在里面,有可能是临时性的,有可能是表演性的,也有可能是有欺骗性的。
无论是纪录片《两个星球》还是《摇摇晃晃的人间》,我们要做的是让观众不断地被情感牵引,而不是被逻辑牵引。如果观众的情绪跟上了,能弥补叙述上某一环节的缺失。
生活当中,探讨艺术是我们之间比较日常的话题。她会推荐我去看上野千鹤子的书,一些女性主义的题材。我自己找着看了西蒙娜·德·波伏娃的《第二性》和李银河的书。读了之后非常受震撼。
比如说一个男性同行提到他主动帮摄制组另一个年轻女性拿东西,但对方不待见他。他不理解,我就跟他说,下次你先问问对方要不要帮忙你再去拿。这个男性同行听了很惊讶,其实很多男性会不自觉地把女性当成一个能力匮乏,需要被帮助的人。
臧妮说她是一个很有情有义,无法无天的人。我觉得总结得特别好。她之前谈恋爱,言语上对对方比较直接,但她真爱一个人,会发自内心地帮助他。在行动上满足对方的一些愿望,比如你要直播我就陪你直播,你要用我的流量,我是支持的。
我以为第二部片子很好找钱,实际上还是很艰难。从2022年5月,制片人开始帮我找钱,目前,只拿到两笔电影基金,加起来不到30万元,我自己搭进去几十万。
这几年,和我们合作比较多的平台,在纪录片方面的投入越发谨慎。他们要考虑KPI,可能有的平台项目招不到商务,就立不了项。即使平台已经看过相对完整的版本,但一两个人喜欢是不够的,决策流程非常缓慢。
那时候,重庆对我来说,像另外一个星球。空气很湿润,植物也多,到了冬天植物还是绿色的。和西北完全不同,带给我很强的冲击力。
有一次,我想在纪录片里呈现她的身体。我犹豫了两天,给她打电话说,想拍她洗澡的镜头。她半个小时内就同意了,我理解她还是想支持我的创作。后来,我一个人跑到武汉的宾馆,用长焦远一点、模糊地,用比较艺术化的方式拍摄。但这段素材最后没有放到任何片子里。
我们是两种不一样的性格。我有做媒体的经验,习惯让被拍摄者多说一点,让语言帮助观众理解。但臧妮喜欢更隐晦,更不直接的表达,拍摄的时候导演最好少说话,让对方随便说。
比如说,我只用一行字幕交代余秀华被前男友扇耳光这件事,片子里呈现的是余秀华被打后仓皇、落魄和悲伤的状态。她和前夫去民政局离婚的场景,我们拍摄不到。但我们赶到时,我们能拍到他们俩从民政局走出来,离婚后两个人的状态。
那会儿我心气很高,特别想证明自己。我在央视《今日说法》的第一部片子,11天完成的。只要交给我一个选题,我可以加班赶工,我读研一那年是当时纪事栏目工作量最高的编导。白天上课,晚上到台里剪片子,当时很多栏目共用机房,还要靠抢。有时候课上到一半,不得不请假外出采访。
音乐是我最早的艺术启蒙,我父亲喜欢听刘三姐的民歌,买过一些磁带。我和姐姐受他影响喜欢上听港台流行音乐。但我们家买不起任何琴,我没有条件搞音乐。
《人间明暗》写完初稿,把写她的部分给余秀华看过。我挺忐忑的,没想到她看完之后说:“一个字都不要删。”她很坦荡,我写的都是实际发生的。《摇摇晃晃的人间》纪录片,她也没有提过任何意见,因为她非常拎得清,这是范俭的作品,她很尊重作者。
电影本身是一个造梦的媒介,对人的影响百分之八十是情绪情感上的。就像看完一场电影,时隔一年你再去回想,记住的往往是一些影像的瞬间、情绪、主人公的某一句话。
在叶红梅家的时候,我们每天顶多拍两三个小时,有时一天什么都不拍,就跟他们聊聊天。我拍片的素材量不是很大,我不会从早拍到晚。我和我的摄影师、录音师反应能力都很强,机器不离手,当预判到对方的情绪和动作即将到来,马上开机。
我原则上不会做推动情节发展的事情。但可能会用自己的方式小小地介入,比如我的作品《吾土》,主人公家里面临强拆,我住的离他特别远,就留给他一台DV拍摄家庭影像,后面素材也用到了影片中。拍《两个星球》时,我给过游哥小女儿冉冉一部手机,因为她原本就喜欢用父亲的手机拍照。
我记得我们厂区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姐姐,她复读参加高考后,我去找她拿些资料。她对我说,上大学是她必须要实现的事情,因为她不想当工人,接父母的班。那一刻,我意识到一直待在那个环境里,也是我无法忍受的事情。
我们从2022年3月开始拍,主体拍摄持续一年,加起来有50多天,2023年又补拍了10天左右。通常拍摄现场有四个人,导演、摄影师、录音师、摄影助理。其他三个人的工资拍完就结,还有吃饭、差旅费,拍一天开销六七千元。
聊到她以前学着街头乞丐乞讨的经历,有点冒犯的话题,她都非常敞开地跟我聊了。她当成笑谈,说以前以为自己的终老可能是无依无靠,因为当时还是挣不到一分钱的一个残疾人。
我估计以后还可能拍她的片子。因为她的人生不停地有事情发生,我都不奇怪她的恋爱会发生这么多的波折。我觉得她活一辈子,相当于有的人活了三四辈子。
我们那届导演专业细分为纪录片和剧情片两个方向,我是个稳妥的人,对于拍剧情片毫无经验。据我所知,纪录片方向招了10个人,毕业后只有很少人搞独立制作纪录片,有同学去了央视,或者在剧组拍跟组纪录片,但大多数人可能没做这一行,因为不容易生存。
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趟都江堰,拜访祝家一家,也去看望其他熟悉的人,他们都是汶川地震后失独并再生育的家庭。我对人物的跟随和陪伴跨度都很长。我比喻自己是挖深井的人,用长期主义的眼光和视角处理我的纪录片题材。在长期相处过程中,我们和被拍摄对象也会建立长久的情义。《人间明暗》这本书,正是基于此。
我印象里,当时家里拮据,父母只带我和姐姐回老家探亲过一次。那年我12岁,我们坐火车折转了三天才到重庆北碚区的伯父家。父亲想带我们去重庆白公馆转一转,我们换了几趟公交车,到了门口因为门票有点贵,就没进去。
我呈现我拍到的和看到的状态,我把人物的对话、表情、停顿呈现出来,观众可以自己去分析。最终的影片呈现了导演和剪辑师的一些思考,但非常隐藏,或抽象,或留白,尽量不给结论,给观众足够的尊重。
星力7代打鱼24小时这位纪录片导演正在给新作《她在四月跳舞》做后期,这是关于诗人余秀华的第二部纪录长片。此前的第一部《摇摇晃晃的人间》是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。
儿时,范俭在宁夏的一个工业小城长大,那里春天总是刮沙尘暴,城市灰蒙蒙的。父母是支边工人,他们生活的厂区有来自天南海北的人。
写《人间明暗》期间,我重新看影像素材,心境在发生变化,也有了多元的视角。比如叶红梅做试管婴儿期间,她说:“这是我自己的问题,不是我老公的问题。”我会去想她为什么说这些话?她背后的文化特质是什么?
2011年5月20日,经历过两次试管婴儿失败后,叶红梅自然受孕生下儿子川川。这个家庭新的课题是父母和儿子的关系,特别是父子关系。前些年我拍摄中极少见到祝俊生温柔地对待儿子,比方说他想和儿子一起搭积木,他用批判或者强硬的方式,孩子是不接受的。
从社会阶层来说,我跟我的拍摄对象都是普通人。他们和我一样在小地方出生长大。我们阶层上的接近,有一种亲密感,我喜欢和他们呆在一起喝酒聊天,观察他们的生活。
我们是很珍惜的朋友关系。我们没有吵过架,即使她跟我说了重话,还会问:“范俭你不会生气了?”我也不会轻易表露分歧,比如说她受到伤害,我用一种提问的方式:“秀华,你知道忍会导致什么结果?”而不是教育她。
我不再满足于法制节目。我选在2002年1月1日,从济南拉着一车家当去北京。先到央视《今日说法》栏目打工一年。2003年,如愿加入《东方时空·纪事》栏目。我后来做独立导演拍小人物也和这段经历有关。
但早在几年前,我们思维打架较多的阶段,彼此有过很多次交锋。比如武汉疫情期间的纪录片《被遗忘的春天》,臧妮剪辑后,我非要在片头加三个航拍的镜头,呈现空城的场景,她觉得效果不好。最后我行使了一把所谓强势的导演权。
他们夫妻俩个性都很鲜明,对我的拍摄敞开程度很高。而且那时叶红梅已经40岁,因为使用过节育环,有妇科炎症,我觉得再生育,他们家可能遇到更大的挑战。
1999年我大学毕业,如果去央视只能做没有合同保障的“黑工”,我就去了山东省电视台的法制栏目。我拍的第一部打出名声的片子,是讲一个死刑犯想捐献器官赎罪的故事,获得了省里纪录片一等奖,我才知道自己做的是纪录片。
这个行业十多年前,曾兴盛过一小段时间。大概2003年到2012年,国内有一些独立影展,很多独立影像创作者,现在这些人都不知道在做什么。现在“80后”的纪录片导演已经很少了,刚起步不久的“90后”导演,有的家庭条件还凑合,有的也有生存焦虑。
那时,我特别爱看《东方时空》,中国第一个电视新闻杂志型栏目。比如《东方时空·金曲榜》,《东方时空·生活空间》反映“老百姓自己的故事”的纪录片栏目,以及做批评报道的《焦点时刻》,那是以往电视上没有过的节目。
余秀华就是那类拍摄对象。范俭说,注意到她,并非因为她红,而是她太特别了——如果说世界上有一种人叫“好人”,余秀华一定绕着走,因为做好人太无聊了。
叶红梅让祝俊生带儿子去欢乐谷,他说门票贵划不来,又说女儿祝星雨也没陪就长大了。某种意义上,我能理解他:既然这么对不起女儿,我为什么要对儿子太好?对儿子太好,是不是更对不起女儿?但叶红梅的想法恰恰相反,她觉得女儿没得到过的,现在应该让儿子得到。
2009年,我接触到在都江堰做心理援助的民间团队,他们的援助对象主要是在地震中失去孩子的妈妈们。当时,我们跟着心理援助团队走访了十几个家庭,遇到了主人公叶红梅和祝俊生一家。
祝俊生比较感性,在酒精的刺激下,会抒发内心积郁已久的情绪。但他和叶红梅倾诉,两个人都会支撑不住,我恰恰是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。叶红梅不擅长书面语表达,但有一次我陪他们在上海看完黄浦江,她回到车上和我说,她想面对黄浦江吼几声地震中失去的女儿祝星雨的名字。那个瞬间,非常打动我。
在剪纪录片的过程当中,我接受我的朋友或者我的影像对象,对我撒谎。可以尝试去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,先放开评判本身,他做这个事情是不是有合理的理由。
我的父母老家在四川省潼南县(现重庆辖区),父亲在甘肃当兵复员后,和母亲一起到西北做支边工人。工厂里到处是外地人,周围人有说四川话的、山东话的、江苏话的,来自全国各地。所以后来我去拍片,能比较快听懂方言。
几乎所有我认识的纪录片镜头下的人物都存在表演性,这恰恰是真实的人性。哪怕他是在说谎,此时此刻也是真实的他,为什么要说谎?他想掩饰什么东西?我对于那些表演性特别强的人非常感兴趣。
《摇摇晃晃的人间》部分是余秀华的故事。2015年1月,我们拍摄了余秀华十几天,做了一个短片《一个女诗人的意外走红》。拍摄的第十天左右,我就觉得可以继续拍她的长纪录片。
2022年接近年末,这本书写到一多半时,范俭周边的同行正在经历意义感的危机。而他叩问内心,“恰恰因为在场本身变得越来越艰难,因而迈开脚步、抵达现场就是有意义的行为,记录的行为更有意义”。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石嘴山市聚集了大量重工业工厂,电化厂、钢铁厂、水泥厂、电厂等等。一到春天,城市灰蒙蒙的,经常刮沙尘暴。
高中阶段,我随大流选了理科。直到念完高二,不顾老师和父母的反对,我转去了文科班。因为我真正喜欢的是文科,理科成绩越来越差。
我们的关系变得更亲近,有一个微妙的变化,是臧妮的加入。2010年初,我和臧妮认识三四个月,她加入了我的拍摄团队。那时她21岁,我33岁,叶红梅一家把她当小妹妹看待。我观察他们一家的生活变化,他们也见证我的生活变化,相处氛围变得更加融洽。
我陪伴叶红梅去了很多次医院,那时候交通不方便,我能够出的车费,我就尽量出。他们申请困难补助,我会帮他们写申请。我给他们的帮助都是小小的,但我相信他们慢慢觉得我是可以信赖的人。
我特别喜欢拍的那一类的人,内心非常敏感,非常想突破束缚。他们可能在生命的某个阶段面对大的变迁,比方说灾难性的变迁,或者人生的情感、婚姻的变迁。但他们的内心一定有一种很强的生命力,想追求自我实现。
那时我在山东台工作不到半年,制片人、主持人张晓琴找到我做这个选题的摄影师。我们见了死刑犯的母亲,她让我们带一包自己家种的花生给监狱里的儿子,但她不知道儿子将要被执行死刑。我们在看守所和死刑犯聊了四五个小时,聊到深夜,他是一个抢劫杀人案的从犯,我惊讶的是,一个被判死刑的人眼神里有那么强的善良和温柔。
做独立纪录片导演后,我还保持过去的工作习惯,做每一件事情都一定要在计划时间内完成。我不管有没有灵感,都可以逼自己坐在剪辑台前,不拍摄的时候,上午9点到12点是固定的写作时间,每天至少写一千字。臧妮喜欢剪辑找到了感觉再慢慢调整,我的这种方式有时候会给团队带来压力。
汶川震后家庭范俭持续记录了十五年,他形容自己是“挖深井”的人。在新书《人间明暗》的序言中,他写道,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温暖可以非常持久,特别是患难中的萍水相逢。
现在我和拍摄团队打交道,会回避任何一种教育感,对于否定性的语言,我非常小心。和女性相处,我尽量注意对方的处境,回避“爹味”。我还会去观察别人的“爹味”,觉得有些语言就很可笑——好像认知打开了另一扇窗。
他大学初学新闻,后攻读导演系硕士。毕业后,第一份工作在电视台,拍的第一部片子就是死刑犯想捐献器官的故事,这让他见识了人性的复杂。
余秀华比较相信算命先生。北京有个算命先生告诉她,以后她会成为一代高僧,她还挺满意的。早些年,有算命先生说她会活到49岁,她一度很相信。
目前,《她在四月跳舞》的后期剪辑工资还没发完,声音和调色的钱没着落。我们的困难是接踵而至的, 我们尽最大努力按照电影的艺术和技术标准去完成它,期待明年在国内院线发行。
我还问过余秀华,在整个拍摄过程中,你有没有在表演?她想了一下说:“我没有。”但她能感受到前男友Y先生挺爱演的。如果“表演”是他人性的重要部分,我想去探索。
这个行业里不管做到什么水平,从商业上考虑,都没太大意义。真正的纪录片,商业上不要想赚钱这件事,要想长期做,你得认可它商业以外的价值,社会的,历史的价值。
两年前,我又去他们家,川川11岁,已经长到爸爸肩膀高,有点壮实,很爱说话。父子之间力量感发生了变化。祝俊生已经很难挑剔儿子。
当然,父母在场的情况下,孩子明白父母期待的答案。但我不会避开他们的父母提问,因为这样做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被打破了,没有办法继续长期交往。
当时她要去北京参加活动,有央视记者邀请她同行。但余秀华说,她要跟范俭一起去。到北京的第一天晚上,我跟她做了一次很深入的采访。
我在《东方时空·纪事》栏目待的时间最长,干了五年。那时的评论部副主任陈虻以及栏目的制片人给足了我们创作自由度,“南院”的氛围很好。我拍的片子基本都用纪实语言。2007年,我离开央视做独立纪录片导演。
现在,国内纪录片基金资助资源可以用“可怜”形容,入围项目的基金资助额度从过去的二三十万,逐年减少到几万块钱。而国际纪录片市场,这两年,对于中国题材的纪录片热情降低。
现在我们磨合得比较好了。有分歧的时候,彼此冷静一两个小时,我会反思她为什么要这样做?她的合理性在哪?我愿意接纳她的尝试,毕竟我们思维方式,经历不一样。
那是我第一次拍摄案件背后的人物故事,人性的复杂很触动我,拍摄的三天,我几乎彻夜难眠。直到现在,我还记得他的面孔,他声音很轻,很慢。我意识到最打动我的,不是法律条文,判断是非,而是人的内心深处,是那些灰色地带。